第三百四十章 父与子 (第1/2页)
张瑞阳虽然察觉儿子张原神色有点不对,但他现在是一团高兴,根本没往别处想,只以为儿子是科考劳心、旅途疲倦,关切道:“我儿累到了吧,赶紧进去歇息。”
便有一个新投靠的仆人抢步上前:“少爷,小人扶少爷进去。”就要来搀张原,一脸的谄媚——
张原摆手拒绝,对父亲张瑞阳道:“父亲,姐姐也回来了——”又向人群拱手道:“诸位父老乡亲,明日再会,明日再会。”
聚在“解元第”牌楼前的乡邻稍稍散去一些,商周德、宗翼善这才与众婢仆护着四顶小轿进到宅子里,便有六、七个妇人和婢女过来接轿,张原一看,除了石双的妻子翠姑之外,也都是生面孔,好在门墙里面的庭院还照旧,不然真是太没归属感了,心道:“中举至今还不到一个月,就已是这般景象,我若是半年后回来,包管全认不得自家老宅。”
张瑞阳见王微来拜见,儿子的侍妾,他没什么好说的,只对张若曦道:“领她进去见你母亲——”
张母吕氏却已由兔亭陪着来到前院了,张原、张若曦、商澹然、伊亭、王微、穆真真先后上前拜见,张母吕氏喜得合不拢嘴,看到王微才一愣,张若曦赶紧在母亲耳边道:“这便是王微,上回离开山阴后一直在我那边,现在是在杭州帮我打理布庄呢,澹然已与她谈过了,还赏了她玉镯呢,是很好的女孩儿。”
张母吕氏让兔亭把王微扶起,笑眯眯上下打量着王微,心道:“我儿真是有眼光,山阴城就没见过这样的美的女孩儿,比澹然还美三分,嗯,澹然肯接纳她那就没什么问题了。”说道:“好,好,到里面说话。”一手拉着女儿张若曦,一手拉着儿媳商澹然经穿堂往内院走去,这宅子内外到处张灯结彩,就如四月间张原与商澹然成婚一般——
张若曦搀着母亲,笑道:“还有一件大喜事,母亲听了肯定快活得睡不着觉。”
“哦。”张母吕氏道:“什么大喜事,快说?”
张若曦看着走在另一侧的商澹然,低声道:“澹然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了。”
“啊!”张母吕氏又惊又喜,在天井边站住脚,拉着商澹然的手,急切道:“真的?真的?”
长辈问话,不能只是点头或摇头,商澹然含羞道:“是。”
张母吕氏顿时眉开眼笑,简直比前日来福回来说张原高中解元还高兴,上了年纪的妇人最爱的是抱孙子啊,绍兴城乡士绅人家象她这样年过五十还没孙辈的并不多——
张母吕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搀着,这时反过来倒搀着商澹然,带着后怕的语气道:“啊呀,早知道这样,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去杭州的,还好,还好,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。”
商澹然心里有点小得意,心想果不其然,若她先告诉媪姑她可能有了身孕,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,西湖就没得游玩了——
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,张母吕氏就把澹然当作瓷器做的人,爱护备至,生怕哪里不小心磕到碰到,到楼下茶厅让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时,又想起现在天凉了,赶忙让人取褥垫来垫上这才让商澹然坐,拉着手嘘寒问暖,巨细不遗,样样要问——
母亲这既紧张又高兴的样子让一边的张若曦觉得有点好笑,至于这样嘛,忽然想母亲一共生了六胎,却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两个,母亲这是心有余悸啊。
……
在前厅,张瑞阳、张原父子还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,商周德心里痛快,喝了一斤绍兴荳酒,喝得半醉,张原要留他在这边歇息,会稽商府却已经派了人在外面等着接商周德回去——
张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桥上船,看着船绕过河湾才往回走,已是二鼓时分,月亮还没升上来,来福和石双两边挑着灯笼,青石板路,干干净净——
“翼善兄,对于今日之事你可有什么要教我的?”张原负手慢慢地走着,补充了一句:“婢仆成群,四邻敬仰。”
宗翼善早就瞧出张原心里有事,先前在“解元第”牌楼前张原看那些投靠的仆人神色就很冷淡,宗翼善沉吟片刻,说道:“我知道你的忧虑,但这也是风气,嘉靖以前,官员致仕还乡宦囊空空的,闾里父老相慰劳,赞其两袖清风,若宦囊充实,则鄙夷之不相往来,都以贪官为耻,然而隆庆、万历以来,官员归乡,里人不问其人品,只问怀金多寡,以金多为能,对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为痴物,千里为官只为财,今吴越士子,一旦中举,就有美男求为仆,美女求为妾,厚资贽见,名为‘靠身’,以为避徭役、捍外侮之计,所以中举,不必外出为官,就足以致富——”
停顿了一下,宗翼善放缓语气,但一字一句却更发人深省:“华亭董玄宰,三十年间家财巨万,岂是他自己经营得来的,大半是投靠,城狐社鼠,狼狈为奸,董氏之恶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为,但最终都要算到董氏头上。”
张原自嘲一笑:“我欲匡扶济世,没想到我首先要面对的难题却是自己的老父,还好我没有同胞兄弟,不然约束起来更困难。”
宗翼善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有些重,转圜道:“岳父是忠厚长者,不会象董氏那般胡作非为的,收几个靠身家仆也不算什么,风气如此,对家仆严加约束就好。”
张原笑了笑,心里有了决断,与宗翼善回到“解元第”牌楼下,就见一群婢仆从墙门出来,送这些人出来的却是张瑞阳,这些婢仆躬身向张瑞阳告辞,口称:“老爷。”见到张原和宗翼善,又恭恭敬敬叫“少爷”和“姑爷。”然后各奔东西,霎时散尽。
没等儿子张原开口问,张瑞阳先就解释道:“宅里逼仄狭隘,住不下这些人,这些人都是山阴城里和城郊的民户,现在是各自回家歇息,明日一早还会来听差的,为父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,多亏有他们帮忙。”
张瑞阳捻着山羊胡子,看着东面天际刚刚升起的那弯缺月,幸福地感慨着,却又道:“你八叔的房子我准备买下,我们这宅子也该扩建了,不然住不下这么多人,大牌坊小宅子,也不般配。”
八叔就是张瑞阳的堂弟张陆,与张原家比邻,张陆的儿子张定一比张原小一岁,前几年还和张原一块玩耍,张原三元连捷后张定一与张原就说不上话了,如今张原已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,而张定一还是个在社学混日子的大顽童——
张原道:“父亲,这事不妥,在我们自己看来是双方谈妥出银子买的,但在外人看来就不免有倚势侵占族人房产之恶名——”
张瑞阳忙道:“何至于此,咱们多补你八叔家一些银钱就是了,怎么也不能让你八叔吃亏,你八叔这百年老宅卖给别人至多也就二百多两银子,咱们给他四百两总行了吧。”看了看宗翼善,又道:“以后翼善和伊亭也可以与我们住在一起。”
宗翼善笑笑,没为岳父说话。
一个小婢从墙门探头出来,看到宗翼善,回头冲门内道:“宗姑爷在门前呢。”
伊亭便带着一个仆妇走了出来,向张瑞阳行礼,张瑞阳让来福挑灯笼送宗翼善夫妇回去。
张原跟着父亲往内院走去,父子二人默不作声,到了天井边,张瑞阳突然说了一句:“西张那边也是屋宇连绵。”
张原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,早先西张也和东张这边一样是聚族而居,后来张元汴一支富贵了,其他穷亲戚逐渐迁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,宅基就转卖给了张元汴、张汝霖父子,现在西张状元第规制宏丽,而且周围住着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仆,有数十家之众,好在张汝霖持家颇严,不允许家奴为非作歹,而且对于救灾公益,西张都肯首倡,所以在地方上的名声尚好,但西张奴仆众多,倚势欺人的事还是时有发生,不然的话山阴第一纨绔张萼的名声又是怎么来的?
——还有,张原通过这句话对父亲张瑞阳内心更深层次的理解是:父亲一直对西张富东张贫耿耿于怀,早年也想通过科举求发达,但考到三十岁还只是个童生,最后还是靠族叔张汝霖的举荐才在开封周王府谋了一个差事,父亲心里应该是有强烈的挫败感的,临到老来,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,少年时华屋广舍、一呼百应的梦想又抬头了,这是人之常情,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,要摆阔显气派就得在乡邻故交面前啊。
张原很能理解父亲的心情,也很想满足父亲虽庸俗却实在的愿望,但是——
“父亲,儿有事向父亲禀告。”张原觉得有必要和父亲长谈一次。
张瑞阳“嗯”了一声,父子二人上到南楼,张母吕氏和张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楼,张母吕氏笑眯眯道:“原儿,你和澹然回西楼去吧,要早点歇息。”见夫君张瑞阳那脸色似乎有些怏怏不乐,便问:“有什么事?”
张原道:“儿子要向父亲禀报此次乡试之事。”
张若曦道:“我送澹然回西楼。”
张母吕氏见澹然下楼去了,这才对张瑞阳低声笑道:“澹然有喜了。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张瑞阳也是大喜,先前的一丝不快一扫而空,对张原道:“你是要向为父说这事吗?”
张原道:“还有一些其他事。”
张瑞阳点点头,与老妻吕氏进到卧室,在醉翁椅上坐定,也让张原坐下,问:“原儿有何事要说?”
张原便向父亲禀报了董氏、汪氏造谣中伤之事,说主考官钱谦益力争要严惩,但无奈董、汪上下打点,布政使司、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严加追究幕后主犯,董祖源、汪汝谦安然无恙,而且董其昌在朝中还在四处拜访科道官,还想坐实舞弊案,翰社诸人都是心中不安,钱翰林临回京师还特意叮嘱他凡事谨慎莫贻他人话柄——
张原说这些事时有意渲染、稍有夸大,张瑞阳在周王府供职多年,当然知道官场的险恶,神色凝重。
母亲吕氏又怕又恨道:“这些人见我儿中了解元,心怀嫉妒啊,这样造谣诬陷,官府竟不严查,真是可恨。”
张原安慰道:“母亲不必担忧,儿立身端谨,中举凭的是真才实学,翰社宗旨亦是忠君爱国,这些人抓不到我们的把柄,谣言终会散去的。”
张瑞阳沉思不语,他明白儿子和他说这些话的用意,他混迹王府二十多年,毕竟是很有阅历的,不是局促乡里的土绅,儿子张原高中解元后他的确很得意,受人尊敬、奉承、门庭若市的感觉很好,但现在听张原说了这些事,也深知儿子以后的仕途之难,族叔张汝霖就是被人排挤才解职回乡冠带闲住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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