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,有常有变 君子处事,有经有权 (第2/2页)
陆树声有些求助的看向了张居正,而张居正却一言不发的翻动着手中的奏疏,似乎这一切跟他没什么瓜葛一样。
陆树声用力的咳嗽了下,张居正仿佛才回过神来一样,看着海瑞,平静的问道:“海总宪,要如何?”
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:“还田。”
陆树声满是惊讶的说道:“就只还田,就行了?”
海瑞整出这么大的阵仗,陆树声还以为海瑞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结果说来说去,只是还田?
还田而已,还来还去的,最后还是落到徐阶的口袋里罢了。
张居正抬起头看向了海瑞,海瑞这次回朝的表现,超出了张居正的预期,这哪里是不谙政治斗争的样子?分明就是个典型的、通权达变的循吏。
这张诚、罗拱辰收洋船税赋,海瑞居然以嫂溺须援之以手,事急从权宜之计,将功过分开论断;而在追击徐阶的案子上,海瑞表明自己的态度,追击是一定要追击的,但是却没有直接赶尽杀绝。
张居正发现,自己小瞧了海瑞,这人在家里闲住了两年,不知道悟出了怎么样的道理来,开始知道妥协了,学会了曲则全的海瑞,将会非常难缠。
“怎么个还法?”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问道。
“我有奏疏。”海瑞拿出了奏疏,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,张居正翻开看了几眼,立刻合上,眼睛微眯的看着海瑞说道:“海总宪,意主于利民,不器栋梁之才也,此事容我禀明陛下决断。”
张居正说完,把海瑞的奏疏翻进了袖子里,对着月台俯首说道:“海总宪所言,臣以为并无不妥。”
“嗯,那就继续廷议吧。”朱翊钧有些奇怪,海瑞的奏疏里,到底说了些什么,让张居正如此的慎重,甚至把奏疏都收进了袖子里,不给旁人看,更不廷议。
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,群臣见礼拜别了陛下,除了张居正以外,海瑞也留了下来。
“臣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海瑞再行大礼,甩着袖子,五拜三叩首,十分郑重,这次能够回朝,非他人举荐,而是由陛下亲自下章,海瑞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爱卿,日后私下奏对就不用跪了,朝廷也需要山笔架在朝,清朗风气,以正人心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海瑞这才站了起来,俯首说道:“陛下,臣在琼州旦往暮还,归诚诗书,以求慎静以处忧,臣有忧虑,既无法挂冠辞官,皈依自然,也无法保官守禄,安闲泰适,更无法纵酒狂歌,肆意不羁,道理贯心肝,忠义填骨鲠,朝令臣不得不得签书公事,臣惭愧,做不到心安,穷则独善其身。”
“谁下令让爱卿不得签书公事?”朱翊钧眉头一皱,察觉到了不正常,缙绅在地方享有司法特权,也有安土牧民的义务,所以地方之事,衙门也要和缙绅商量一二,若是有谏言,也可以用官道驿路,送京师沟通一二,这叫签书公事。
比如高拱是回籍闲住,就不能对国事指指点点,闲住就是不能签署公事,不能用官道驿路,不能和京中官员联络。
徐阶却可以跟朝中都给事中舒化、给事中戴凤翔书信往来,最终海瑞以鱼肉缙绅的罪名,被改任,而后被迫致仕。
宋哲宗继位,高太后临朝称制,王安石变法的左膀右臂吕惠卿,就被授建宁军节度副,使本州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。
就朱翊钧所知,海瑞乃是致仕,按照大明的官场规则而言,作为缙绅,也可以对着国事指指点点的。
但是有些人不让。
“俱往矣。”海瑞并不想多谈此事,事情已经过去了,不应该执着于过去,而是应该着眼于将来。
“谁?”朱翊钧偏偏要较这个劲儿,他倒是要看看谁在里面搞这种鬼把戏。
海瑞想了想说道:“前太仆少卿舒化。”
海瑞这个时候,其实应该说都是我的错,我不修德,没有搞好与同僚的关系,怪不得别人,这在儒家叫做:宽以待人,严于律己。
但是海瑞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,舒化敢这么做,那他为什么不能说呢?
朱翊钧翻动了下名录,颇为感慨的说道:“前太仆少卿舒化,七月致仕,已经回籍了。”
海瑞回来,舒化直接就跑了,这就是心里有数,怕海瑞回朝报复他,但是海瑞说都过去了,其实没打算太过于斤斤计较。
海瑞继续说道:“臣沿路以来,忧心忡忡,蒙陛下不弃,起臣于布衣之间,所见所景,触目惊心,民苦于兼并,吏治宿弊,靡习纷纷,臣实在痛心不已。”
“臣刚回朝,对朝中之事多有不明,报国尝圣恩心切,臣斗胆僭越,询问一二事儿。”
“何事?”朱翊钧早就料到了这一出,示意海瑞问就是了,海瑞致仕前领都御史职巡抚应天,回朝后也是右都御史,臣子阿谀曲从,致使灾祸灭绝,海瑞是个直臣,这是他的基本底色。
国家昏乱,所为不道,然而敢犯主之颜面,言君过失,不辞其诛,身死而国安,临终亦不悔所行,此者直臣。
海瑞一路上听到了太多的话,让他忧心忡忡,自然要问一问,才能心安。
“臣听闻陛下习武、农桑、隋珠弹雀、便殿击球,臣僭越,询问陛下读书之事。”海瑞首先问出了自己的第一问,皇帝习武种地玩弹弓踢蹴鞠,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务正业,所以海瑞要问问陛下的正业。
“日后讲筵奏对,也抄录一份给海总宪。”朱翊钧伸手虚引,侍讲学士徐贞明将历来皇帝二十九日考成试卷、平日讲筵奏对递给了海瑞。
海瑞翻动了两页,赶忙俯首说道:“陛下睿哲天成,睿明洞开,是臣小人之心妄度天心,陛下功课,臣无话可说。”
海瑞只是翻开看了看,就知道陛下虽然有点不务正业,但是这正业也没落下,说话行文皆有章句,不务正业就不务正业吧。
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爱好,只是陛下的爱好有点多。
“臣听闻某些人与中贵人相知,或曰某些人因中贵人而得用,或曰某些人为新郑(高拱)之党,不宜留用,或曰某些人为新郑所进,不宜用之,纷纷籍籍,臣僭越,询问中贵人、元辅威震主上,僭越神器之事。”海瑞再次俯首问起了第二件事,外面传闻很多,海瑞打算问问当事人,皇帝陛下。
中贵人是冯保,某些人和中贵人相知,说的是元辅张居正;
某些人因为中贵人而得用,说的是朝中考成法更换的六科给事中;
某些人为新郑公,也就是高拱党羽被罢免,主要是武库司郎中林绍怀、兵备参议吴哲、马芳、麻贵、马锦等十位参将,在阅视鼎建的案子中被罢免;
某些人是高拱的门下,不应该起用,比如很多人,都认为海瑞跟高拱是穿一条裤子,海瑞不应该起用,就是因为海瑞查办徐阶,恶了张居正。
冒头指向了冯保、张居正僭越神器。
“一派胡言。”张居正嗤笑一声,对着月台俯首说道:“陛下,政令之行,动见龃龉,或事已处分,争胜不已,甚至挑祸起衅,皆因一二大臣,窥权而不得,播其说于南北,听者不察,轻事置喙,一旦上下相疑,南北冰炭,而后责臣难以维持周全?臣不能。”
“辱在道、谊素知,敢布腹心,幸惟陛下裁鉴。”
小皇帝幼冲未曾亲政,但是这政令还没动,就看见了龌龊,事情已经有了处分,还能有不少的纷争,甚至有人故意挑唆,就是有些人窥视权柄却得不到,故意散播谣言在南北之间,有些人听了去,就嚼舌头根,一旦君臣生了间隙,南北如同冰烧红的碳一样水火不容,然后又说他张居正作为首辅,无法维持周全。
他当然不能。
这种羞辱一样的谣言遍地都是,张居正是知道的,但是又不能把心解刳出来,给别人看,只能请皇帝明鉴了。
张居正多少是有点委屈的,他有没有,僭越神器,陛下岂能不知?
“血口喷人!简直是血口喷人!咱家哪里敢僭越陛下神器!不要凭白污人清白!”冯保立刻就急眼了,就小皇帝那股子阳光开朗之下的阴狠劲儿,冯保就是长了一百个胆子,他也不敢僭越神器。
宫里那一个个铁箱子,随时都能要他的命,乾清宫太监张宏更是虎视眈眈。
“元辅先生、冯大伴勿扰。”朱翊钧又伸出手,虚引着说道:“徐学士,把起居注给海总宪看看。”
起居注,就是记录皇帝一切日常的记录本,作为撰修国史时的依据。
大明太祖高皇帝设了起居注,而后又革了这一项,甚至连起居官都裁撤了,而后大明朝皇帝始终没有起居注,直到万历小皇帝,才有了皇帝的起居注。
万历皇帝起居注,是张居正提议并且设立,起居注官遗意、令日讲官、日轮一员、专记注起居、录圣谕诏敕册等。
张居正弄这个起居注,就是专门给天下人看的,都说他张居正当国,威震主上,起居注里记录的清楚明白。
海瑞就在文华殿上,今天第一次上朝。
路遥见马力,日久见人心,他到底有没有威震主上,海瑞只需要看,便清楚了。
“臣僭越。”海瑞十分郑重的查看了一番起居注,翻动了几页,便合上了,俯首说道:“臣惶恐,陛下天挺睿哲,宫府之事,无大无小,皆未曾假手于人,中贵人、元辅先生,臣惭愧,还请中贵人和元辅先生海涵。”
海瑞道歉了。
嘉靖皇帝临终前都没等到住在天牢里的海瑞服软,海瑞只是看了两眼起居注,就对冯保和张居正道歉了。
因为冯保干涉了外政,但那是司礼监职责所在,司礼监自永乐年间就设立了,职责就是维护皇权,冯保所言所行,都没有超过司礼监的职责范围,张居正更是入则养君德、出则理庶务,就晋党干的那些糟烂事,海瑞真的是看一眼都嫌恶心。
海瑞路上轻信谣言,还在文华殿上讲了出来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该道歉时候,海瑞也不会执着于自己的清名,梗着脖子说胡话。
张居正这才端起手来,笑着说道:“海总宪也是忧心国事,尊主上威福之权。”
“海总宪明事理就好,别学了葛总宪,整天被人哄骗而不自知。”冯保一挑眉,便笑了起来,海瑞可是当朝最有名望的直臣了,海瑞的道歉,算是来自海瑞的肯定。
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:“海总宪要徐华亭还田,元辅先生以为应当如何?”
这件事必须说清楚,张居正在廷议上,虽然表明支持,但是海瑞的那本还田疏,并没有上奏,徐阶还田这件事,张居正到底支持不支持,现在不是廷议,需要问清楚,问明白,若是还田,需要拿出章程和办法来。
朱翊钧当然不怀疑张居正表面赞同暗地反对,扣押海瑞奏疏,故意拖延,张居正收起奏疏极为郑重,显然兹事体大。
海瑞到底说了什么,让元辅这么慎重?
“臣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,并非拖延,而是海总宪所言还田之事,需要一得力干臣前往,臣还在斟酌。”张居正将奏疏拿了出来,递给了张宏,张宏转呈御前。
朱翊钧打开看了许久,没有做任何的批注,还给了张宏说道:“元辅先生、海总宪,此事务必办的周全,慎重谨慎,将此事办妥当,国之大利害也。”
海瑞刚回朝,就给朱翊钧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,简单而言,让徐阶还田,不过是个由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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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